本文转自:奔流新闻
围巾
届高二(21)班陈若霏
上大学时,我得了绝症,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年。
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纸巾,可眼泪已经掉下来了。
医生默默地把抽纸推给我,我抽一张,开始擦眼泪。
眼泪越擦越多,根本擦不完。
你们知道年纪轻轻患绝症是一种什么体验吗?
大概就是,原来不太耐烦的医生在看到我的检查单后,会特别温柔地问我:“是在这里上学吗?爸爸妈妈呢?要是离医院一趟吧!”
我说,我爸妈都不在了,我跟外婆过。
医生愣了一下,说:“那请外婆过来一趟吧,治不治、具体怎么治,都需要跟亲属一起商量。”
我笑了笑,笑着笑着又很想哭:“没事儿,您可以直接跟我说。我问过学医的学长了,这几张化验单意味着什么,我大概知道一点儿。”
医生没说话。
诊室外面很吵,诊室里头却安静。
就在这难得的安静中,我感觉自己快被溺死了。
我说:“我外婆年纪大了,又不识字,她都没出过我们家那个小县城,连高铁都不知道怎么坐。她有高血压,我怕她知道以后……”
我说不下去了。
医生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主要是你这个病呢,后续很多的治疗都需要亲属签字的,不然我们没法给你治。”
我拿纸巾蒙住脸,一张又一张,很快都湿了。
医生轻声说:“小姑娘,其实你的病还没有到晚期,从医学上讲,治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。我们对抗病魔,心情也是很重要的啊。”
1
医院,室友打来“王冉,你什么时候回来啊?刚刚辅导员又打电话催PPT呢。”
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,此刻却让我觉得异常陌生。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墙,她很健康,没有癌症,而我却不一样。
我这么想着,强装轻松地说道:“我可能得癌症了,得住一阵子院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几秒,她才笨拙地安慰我,“没事,冉冉,我相信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。”
“嗯。”
电话挂断,抬头望向天,依旧湛蓝,周遭是忙碌的世界,似乎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,这个可能命不久矣的我的存在。喧哗、鸣笛、汽车轰鸣、红灯转绿,看着这一切,我的眼前忽然朦胧了起来,泪早已侵占眼眶,阳光在泪水的朦胧里晕出光影。
就这样,医院,一个人,穿着病号服,躺在了那个白得刺眼的床上。
下午,姑医院给我签字,一边忙一边说:“姑姑也没能给你帮上什么忙,就只能瞎忙活。”
我笑着,“您能来就已经很好了,我可以照顾自己的。不过,暂时还是不要让姥姥知道我得病的事吧。”
姑姑不说话了,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躲闪。我明白,姥姥一定已经知道了。
我沉默了下来。
爸爸妈妈出事那年,我还小,只记得那几间平房外满是白色,刺眼得像是这病房里的床单一般。姥姥几缕灰发散落,泣不成声,周围的人满眼都是怜悯。
我不想再让姥姥成为被人怜悯的对象。
“那个,冉冉啊,姑姑实在是没办法了,本来应该陪着你姥姥一起照顾你的,但我上有老下有小……你不会怪我吧?”
我笑道:“怎么会呢姑姑,你能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。”
“你要是没钱治病了就赶紧告诉姑姑,姑姑一定全力支持你。”
我笑着谢谢了姑姑的好意。
我能怪谁呢?怪我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,怪这世界偏是我一人承受这份痛苦吗?
电话铃声响了,思绪被打断。电话那头仍是那个温柔的声音:“冉冉,吃饭了吗?”
听到这句话,我的情绪好像全都爆发了一样,忍不住眼泪喷涌而出。我强忍着哭腔说道:
“吃了,姥姥,你呢?”
“我中午吃了苞米呢。”
背景中是高铁报站的声音。
骗子。
安静了片刻,姥姥问道:“冉冉生病了怎么也不给姥姥说呀,我们冉冉一个人在外面上学,又挑食,没有姥姥在会不会偷偷掉眼泪啊?”
听到这儿,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手忙脚乱地将麦克风关成静音,扶窗失声痛哭。
2
其实住院的日子也没有那么糟糕。因为药物的作用,我并没有体会到过多的痛苦,相反,我每天都能吃到姥姥做的不一样的饭菜:新鲜的莜麦菜,萝卜汤,软糯的粥。我还经常打趣,说我住院反倒胖了三斤呢。姥姥听到这儿,总是笑着,摸摸我的头,然后给我调整床的高度,看着我把饭盒刮得干干净净。
但放疗依旧让人崩溃,枕头上、床单上、被子上全是我的头发,触目惊心,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脱发。
医院门口的理发店,坚定地说道:“剃光。”
“20块。”
店主头也不抬,眼神冷漠地拿起剪刀,三下两下就解决了。姥姥在一旁看着,眼里满是遮掩不住的悲伤。她把我被剪下的头发一缕缕捡起装进盒子里,小心的将盒子装进她红色的手提袋里。
前期的治疗并不痛苦,过程仅限于医生拿着片子告诉我,你这儿,这儿,这儿不太好。
后期便不一样了,病灶转移的痛苦让我痛不欲生。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打止痛药,因为只有在止痛药的作用下,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,一个体面活着的、有尊严的人。
我好像再也不是那个能够回去坐在图书馆认真做PPT的大学生了。
3
寒冬很快就来了,姥姥只要一得空就拿起毛线织着围巾。那是一条红色的、宽大的围巾,但我并不喜欢红色,我总是在疲惫的疼痛中挤出“姥姥,别织了,累”这几个字,可姥姥只是笑笑,从不会停下手上的动作。
在医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,无止境的化疗和放疗让我生不如死,我曾无数次在心底喊出“我不想活了”,但每当看到姥姥额上那密密麻麻的汗珠,我又再也拿不出勇气说出这句不负责地离去的话。
直到有一天,姥姥高兴地从外面回到病房,说她在菜市场碰到了王家村的老乡杨姨,这杨姨也得过癌症,医生当时说她只能活两年了,没想到一口气又活了三十年,癌症也好了,人好精神好,吃嘛嘛香。
我虚弱地笑着,无心去判断这个奇迹的真假,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姥姥。
如果我也能够创造奇迹呢?
下午,医院看我了。我太久没去学校了,她们也渐渐明白我的病情并不是她们想的那般简单。我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来和她们聊天,听她们讲辅导员的窘相和宿管阿姨怎么凶她们的事情,我们笑得前仰后合。
美好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,临走时,她们轮流拥抱我,哽咽地说着“加油,我们还等着你回来一起挨骂呢”。
我目送着她们走进电梯,心中一阵酸涩涌上。手机传来提示音,是银行卡入账的声音:元、元、元。
汇款人的姓名我也很熟悉,就是我刚刚目送进电梯的那几个。
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,宿舍群里发来新信息:“这是我们给你提前随的结婚份子钱,你要是敢退回来我们就不给你当伴娘了。”
求求你了,老天爷,给我一个做新娘的机会。
求求你了,让我活下去。
4
这天,刚做完检查,一个老太太走进病房。姥姥高兴地站起身,跟我说这就是杨姨。
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得过癌症的人,神清气爽,容光焕发,与正常人毫无两样。
她看着我,坐在床边,紧紧地握着我的手,眼中有泪花闪动。
“姑娘,我以前和你一样,医院里熬着日子,每天都疼得我想死,还好是熬过来了啊!”
杨姨坐了一会就走了,临走前还把姥姥叫出去说了两句话。
回来后,姥姥跟我念叨,说医院不卖的特效药才好得那么快的,而且还便宜,见效快,多少癌症患者都是被这个特效药治好的。
“姥姥,你不会真的信她说的吧,我看她都不像得过癌症的样子呢。”
“你这孩子,人家的病历单都让我看过呢,要我说啊,咱们也试试这个特效药,说不定我们的冉冉就能快点好起来了呢。”
我笑笑,并不说话。与杨姨的关系还不足以让我相信这个神奇的特效药。
第n轮化疗放疗又开始了,又是日复一日的痛苦,又是没有尊严的一遍遍治疗。我疼得钻心,却又说不出口,只有眼角的泪在枕头上滴落。
姥姥看起来又瘦了,颧骨更加突出,手上的皱纹好像也加深了许多,但她还是在织着那条红色的、宽大的围巾。
一天,姥姥出去买菜做饭,杨姨来找她了。杨姨进了病房,发现只有我一个人,便坐了下来,握着我的手又说了好多话。
“冉冉,你知道吗,你姥姥昨天找我借了块钱。我刚刚去银行转给她了。我想,她连我这种刚认识不久的人都借了,估计亲戚朋友都已经借了个遍吧。”
我愣住了,我们已经没钱治病了吗?明明卡上还有我攒下来的生活费和做兼职的工资呢,姥姥已经要向一个外人借钱了吗?
我很难想象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是怎么低下头去为我借钱的啊?如果人家拒绝了她,她会被赶出来吗?一针治疗针要几万块钱,她得低声下气多少次才能凑够我一针的费用啊……
姥姥来了,手里提着水果,笑着说:“冉冉,来吃苹果吧!”
“你把钱都还回去,我不治了。”
姥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她看了看杨姨,严肃的对我说:“怎么能说不治就不治呢?不治你的病能好吗?你不要担心钱的事……”
“我欠你的还不够多吗?!”我大声吼道,嗓音沙哑地打断她。
姥姥瘫坐在凳子上,一声不吭,红色的手提袋里露出毛线针的尖头。
“冉冉啊,你先别急,老乡,你也别难过,要不你们试试我以前吃过的特效药吧,一盒才块钱,万一真的有用呢?我不就被治好了吗?”
一盒,几十盒的钱才够打一针的。
我们向医生说明了情况,准备回老家疗养。
医生听了我们的安排,说道:“这种特效药还是要谨慎,有些人被治好了,有些人也治不好,还是要看个人的效果,不要耽误了治疗的周期。而且这种特效药的灰色地带很多,就怕你们……”
我笑了笑,说:“医生,我是不是治不好了?”
他沉默了一会,说道:“到了晚期还能活几十年的病人我也见过。”
他用心地为我找了一个善意的病例。
我打开窗,冷风透进病房,吹着我的衣角。我需要冷一点,才能有勇气说出原因来。
“在医院治可能真的会更好,但是啊,医生,我们没钱啦,你知不知道,我姥姥已经在跟别人借钱治我的病了。”
我还是哭了,王冉,你真没出息。
我双手蒙住眼,被风吹凉的手指摁着眼角,很快又被温热的泪水打湿。
我曾多少次想过,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,在城市里买个大房子把姥姥接过来和我一起住,我们一起吃早饭,一起看烟花,一起过端午……
我本以为这一切都是未来的样子,可它却戛然而止了。
我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就这样,我们回到了老家。这里空气清新,好像跟以前比没什么不同。屋前的小溪潺潺,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。
不知道是特效药还是心理的原因,我觉得自己的病确实好了很多。一个周期很快过去了,我又托杨姨给我配了一个月的药,这次的药是第二疗程,价格明显高很多,但好在姥姥借的钱还够支撑。就这样,我怀着一丝希望苟活着,在这纷扰的世间做一个偷生者。
第三疗程到了,我们把最后的块钱交给杨姨,杨姨还是像往常一样,坐上大巴车去拿药。
然而这一去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我的情况直线下降,身体虚弱到站不起来,吃什么吐什么,我的手已经干枯得不像个正值花季的女大学生了。
我终于还是倒下了。
5
睁开眼,又是那个压抑的病房,又是那个熟悉的白床单。医生正在跟姥姥说着话,姥姥满眼是泪,左手紧紧攥着刚织好的红围巾。
骗子。
明明她也是得过绝症的人,她明明知道这有多痛苦,她明明知道癌症患者及家属的绝望。
可她还是骗走了我治病的最后一分钱。
骗子。
可我又能做什么呢?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去用特效药的,这次还能怪老天爷不眷顾我吗?
我望向窗外,天空依旧湛蓝。似乎没有人会注意到我,注意到这个命不久矣的我。世界依旧在运行,银河里也不会有我的足迹。
唯一不变的是,姥姥还是会紧紧握着我的手,与我说着今天在市场上碰到的小朋友有多活泼,黄瓜又涨了两块钱,路上有一只小狗很可爱,等我病好了就给我养一只。
我还是像以前一样,笑着听姥姥说着这些美好且珍贵的琐事。
“姥姥啊,把你织好的围巾给我戴上呗,我想戴了。”
红色的毛线围巾,温暖地包裹在我的脖颈。
连同外婆粗糙却温暖的手掌,覆盖在我的面颊。
我闭上了眼睛。
我累了,真的好好睡一觉。
睡到长夜将明,睡到检测仪器尖锐的嗡鸣也喊不醒我。
我戴上了这条围巾,无论去多遥远的地方都不会害怕。
天会亮的,无论多晚,总会亮的。
而我,有外婆亲手织就的围巾。